在浙江省松阳县安民乡李坑村,52岁的张祖献当了一辈子农民。不过,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,在心里,始终把它排在了农民之前。
初春时节,山外,车马喧嚣,红尘滚滚;山里,张祖献往土灶的灶门里添了一大把柴火,火光映红了脸膛,连同那颗沉睡了近30年的心,也似乎被烘暖了。
大火烧了三个小时。根据经验,他果断熄火,掀开锅盖,用筷子挑起一根山桠皮树枝查看,果然可以剥皮了——尽管手已生疏,经验还是靠得住的。
随蒸汽散去,老张的身份也呼之欲出。“我是名造纸匠,最后的造纸匠。”他这样介绍自己。尽管将近30年没有以造纸为生,但他仍牢牢记得造纸的每个环节和要点。
按照传统工艺流程,造纸很繁琐:先去山上砍来山桠皮,冷天连皮带枝(热天先剥皮)大火熬煮三四个小时,出锅后剥皮,刮去树皮外层褐色薄膜,入生石灰水均匀浸泡后用溪水清洗,再次入锅大火熬煮十个小时。白色的树皮此时变软变黄,这还不够,还得在溪水中浸泡一天。一天之后,老张的老伴付珠莲上场了。她捞出树皮,平铺在石板上,抄起两根竹板连续捶打一个小时。
当老张夫妻俩为记者展示造纸过程时,在旁边看热闹的村民乐了,笑说原来造纸也讲究男女搭配,干活不累。老张也笑,“本来就是这样的,这么多工序,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?!”
捶打一个小时之后,树皮变成了一团团软乎乎的植物纤维。老张歇够力气,将之装入早已准备好的纱布袋,拎到溪中,利用木锤和源源不断的水流,不断漂洗,去除杂质。
等他把洗好的纤维和“胶水”(稀释过的野生猕猴桃枝条汁液)倒入盛水的大木桶中,奇迹出现了——一大团纤维迅速变身,三秒过后,水中盛开了无数小白花,轻盈欲飞。
这时进入抄纸工序。老张拿起帘架,快速地在水中前后左右各抄一下,最后倾斜帘架,放水,于是,纤维均匀地铺在了竹帘上。他往大木桶边的木板上一倾,薄薄的纤维脱帘而出,一张纸就诞生了。
这个动作重复上千次,待积累了千余张,将一叠湿漉漉的纸抱到一个木架子上,利用杠杆原理,将纸中的水分压出。接着夫妻俩点张数,十张为一夹,最后晾干。
老张造的纸,叫“棉纸”,软顺柔韧。据介绍,棉纸广泛用于制作灯笼、鞭炮、雨伞等,还可用于书写地契、买卖合同,“一百年前写在棉纸上的毛笔字,现在看来还是簇新,好像是去年写的。”付珠莲补充说,棉纸还可以做布鞋的鞋底,扎实又轻巧,只要不沾水,能穿很久。
一万张纸重五六十斤,两万张百来斤。待家里积累了一万张以上的棉纸,老张就挑着担子出门卖纸去。近的销到丽水本地,远的销到温州、江西、福建等地,“那些年,从来没有出现滞销情况。”
造一张纸,从最初的熬煮剥皮到晾干,费时5天。5天中,那么多的工序一一走过,忙忙碌碌,特别是抄纸阶段,一天得做十个小时。“养姑娘莫嫁抄纸匠,扶墙摸壁到天亮,烘笼拴在裤带上。”说的就是造纸匠工作辛苦,从清晨开始干活,天冷,只能把烘笼拴在裤带上取暖,所以很多人家都不愿意将女儿嫁给造纸匠。
但在山区,手工造纸是门挣钱的好路子,特别是在改革开放前,棉纸销量不错。李坑村八成农户,都以造纸为生,日子过得比种田滋润多了。但随着快速城镇化、造纸机械化和乡土文化凋敝,手工造纸的记忆越来越淡,李坑这个造纸大村,家家户户齐造纸的场面近30年来不复见。
十来岁跟着父亲学习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造纸技艺,到现在造纸工具几乎被闲置,老张的心里很不是滋味。“前年,一名做蒸笼的老板到我家,买下家中最后100张存货。现在,也许只有制作蒸笼还用得上棉纸。”
抚摸着长54厘米、宽26厘米的棉纸,老张依然还能感受到棉纸传来的手工温度。这温度,让他恋恋不舍,也让他再次感慨:门前的李坑溪依旧,山林依旧,造纸的自然环境这么好,近两千年的造纸术,就这样走向没落了么?!